「強迫症,是一種生活態度。」
我的粉專《臨床心理師的腦中小劇場》曾經收到一張特別的照片,寄件人是某位強迫症案主。照片背景可能是間賣場,但看不出地點,因為案主把任何有關背景的訊息全都處理掉了,抹得一乾二淨,畢竟她的症狀就是會下功夫抹掉任何讓她擔憂的事。
那是一塊家飾品展示區,全白色調,白色書桌上有白色檯燈與相框,書桌旁有白色立扇與吸塵器,白色筆筒裡有白色鋼筆與拆信刀,白色相框裡的人甚至都穿著白色上衣。遠遠望去,整張照片就像一塊白布被割出了各種形狀,但輪廓的安排錯落有致,線條的銜接也十分有默契,我猜連面紙的皺褶都是計算過的。於是,在這塊沒有任何縫隙的展示區上方,有塊白色吊牌寫著幾個大字:
「強迫症,是一種生活態度」
我立刻明白這張照片的來意,因為整件事是誤會一場,而這場誤會可能來自下面這兩個等號。
強迫症 = 潔癖 = 愛乾淨。
但若要解開這場誤會,就必須先把等號改成問號。
● 第一,強迫症等於潔癖嗎?
人的大腦有塊「刻板印象區」,那裡頭有各種部門,刻版印象原本是用來縮短思考時間的工具,但用久了就會形成偏見。倘若這一區有個部門是精神官能症(Neurosis),那麼「強迫症就是潔癖吧」這種說法應該會進入前三名。
試著回想一下,當我們一聽到強迫症三個字,腦中閃現的畫面,很可能就是某個倒霉的傢伙正在拼命洗手,或在一塵不染的浴室裡擦馬桶,然後嘴裡念念有詞之類的,而這畫面通常是大眾傳媒或通俗文化的教育成果。
事實上,強迫症狀遠不只如此。從字面上來看,強迫症(Obsessive - Compulsive Disorder,OCD)一詞是兩個單字的組合,公式如下:
強迫症 = 強迫意念(Obsessions)+ 強迫行為(Compulsions)
強迫症共有兩個核心症狀,一個發生在大腦內,一個出現在身體上。簡單來說,就是當大腦反覆浮現某種讓人擔憂的畫面時,身體便會採取行動來消除畫面,以及它衍生的焦慮感。
譬如,擔心寄錯數據給老闆,趕緊補寄一份。擔心車門沒鎖,轉身再確認一次。擔心病毒傳染,再多噴一次酒精。你會,我也會,我甚至還會多做一次,合情合理,強迫症的起頭都很切合情理,但為什麼到後面會歪掉。因為到後來,大腦會告訴我們,「做越多次越保險」,最後整件事就變成毫無意義的活體跳針示範。
無法節制,是這個症狀最嚴重的表現,而整件事的始作俑者,就是「強迫意念」。
倘若把強迫意念當成公司的決策圈,那麼強迫行為就是行動組。因此,無論決策圈的指令有多離譜,只要高層還在上位的一天,行動組都要使命必達,而這些行動包括「外顯行為」(重複清潔、檢查或排列),或「心智活動」(重複計數或祈禱)。
擔心瓦斯漏氣,那就重複旋轉開關。擔心考試時間不夠,那就默數秒數提醒自己。擔心送出錯誤訊息,那就不斷向群組更新訊息文字。進行得越多次,越能保證不出錯。
由此可見,患者的每個動作,都是為了服務強迫意念,目的是讓大腦安心,可惜安心的時間很短。對於患者來說,強迫症是一份很討厭的套餐,主餐已經夠難啃了,副餐更讓人疲於應付。一旦腦中的焦慮不斷擴張,想像力開始掌權之後,強迫行為便會感染到其他生活領域,然後耗費大量的時間循環,就連常被誤以為是潔癖的重複清潔,也只是強迫行為的冰山一角。
潔癖並非正式的精神疾病診斷,這種癖好通常是由某種生活習性或價值傳承所養成的苛求行徑,而強迫症狀則是用來對抗焦慮的手段,這兩者就像常被誤認為雙胞胎,但血統卻澈底分家的陌路人
● 第二,強迫症等於愛乾淨?
強迫症與愛乾淨最大的差別,在於「甘願程度」,而這件事會直接影響痛苦指數。對患者而言,與其說愛乾淨,倒不如說是「身不由己」地保持乾淨。
傳照片給我的案主,原本在科技公司擔任專案經理,每天搭捷運上下班。由於注重養生,她習慣將中藥裝進保溫瓶,穩妥地塞在側肩包裡。直到前年冬天某日,早班的車廂空無一人,她閉目養神,腦中覆誦著例會的內容,她有信心,即便手邊的資料突然消失,她還是能還原一場完美的簡報。
結果,資料真的消失了。那天早上,保溫瓶蓋並未密合,藥水從命運的縫隙中緩緩流出,鑽進了筆電的主機板,襲擊了公用硬碟的轉接孔,八個多月的團隊情蒐成果、兩萬多筆數據經過浸泡後,悉數沒頂。然而當時的她,還在想像升上組長之後,該在哪間餐廳慶祝。
這樁意外,讓公司損失了一筆七位數的訂單,連坐懲處都在預料之內,任何升遷規劃都不復存在,但最糟糕的不是被流放邊疆,而是從那天下班後,她居然開始在車廂裡重複確認保溫瓶的開關。由於創傷擴大了想像,於是這一檢查就是半個鐘頭,最後讓她收手的不是意志力,而是班次過站的提醒。
那一天,就像是人生的切線,後半場的刻度全都被重新調校。
她並沒有改掉喝中藥的習慣,因此與其重複檢查,她認為不如買個夾鏈袋更保險,裡頭有多少電子產品,就買多少袋子,一袋一樣,分散風險。只是沒想到,裝上夾鏈袋的後果,就是不斷擔心夾鏈袋破裂,於是從每周更換一次,演變成每天更換一次。擔憂的念頭,就像那天流出保溫瓶的藥水,從側肩包蔓延到公司的辦公桌、公用會議桌,以及家中的書桌。因此無論是桌面上的物品,或是抽屜裡的細軟,舉目所及之處,只要是電子產品,全都被夾鏈袋包紮得伏伏貼貼。
確認物品 → 裝袋 → 夾鏈 → 重複夾鏈 → 重複檢查是否破損 → 隔日更換 → 確認物品 → 裝袋..
這套儀式占用了她大半的人生,而夾鏈袋占據了她的行頭,對她而言,那些白色膠套不是夾鏈袋,而是防彈衣,畢竟在任何流質進攻之前,她必須做好防禦工事。
吊詭的是,幾個月之後,裝夾鏈袋這件事似乎脫離了原本的動機,她已經不太在意電子產品的安危了。她只是覺得,不這樣做好像怪怪的,不把那些東西包起來就不安心。這種明知沒有意義,不做卻心癢難耐的執念,才是被強迫症插進大腦的那根針。
愛乾淨,是為了讓理想的畫面成真。強迫症,則是為了防止負面的想像成真。前者是期待,後者是恐懼。因此當案主看見照片中的標語時,針扎般的回憶一湧而上,她虛耗了兩年人生,進度全面停擺,痛苦的症狀卻被當成某種美學堅持。她很想說些什麼,於是邊掉淚邊拍下這張照片,當然,她身旁還有個錯愕的店員。
「強迫症,是一種存活態度。」
這是她最後附上的一段話。如果可以,她會寧願不愛乾淨,寧願回到那個凌亂的房間,回到那段倒頭就睡的日子。不需要整理桌面,不需提心吊膽,不需要明明知道很不對勁,卻還要強迫自己買一堆夾鏈袋。她現在所做的一切,都會被以前的自己嘲笑,因此當朋友安慰她說「反正也養成一個好習慣了嘛」的時候,她只能紅著眼眶,露出「我會加油」的笑容,打發不知該如何安慰自己的對方。
只有身歷其境的少數人,才能體會這是一條隨時在惡化的路線,因為走進每一個岔口,都只會離起點更遠。
強迫症的療癒歷程極其漫長,即便藥物與心理治療雙線齊下,若單以某個「強迫行為」做為治療目標,半年內能有進展都算萬幸,更遑論棘手的強迫意念。然而即便治癒,復發都是常態。
遺憾的是,強迫症所展示的堅持與韌性,很容易在無意間,與某種審美基準做出連結,若再加上刻板印象的助攻,它就會出現在文案桌上,等著被印成促銷口號。對世人而言,這或許是種創舉,但對案主而言,這是一種衝擊。
根據統計,強迫症在台灣的盛行率接近萬分之六(黃立中,2014),相較於憂鬱症或思覺失調症,它的能見度較低。加上病名沒有指涉任何身體部位或情緒狀態,因此很容易限制了人們對它的想像,尤其是它造成的傷害與困境。
我想,我們不會輕易將憂鬱症或恐慌症當成商業口號的主角,但強迫症會被寫進吊牌裡,就表示我們對它仍然有些遐想。遐想是閉上眼的作業,睜開眼才能走進現實,仔細透視強迫症的紋理,是我們能展現同理最實際的做法。
從遐想到透視,是一條遙遠而漫長的光譜,但若你讀到了這裡,就表示我們正一起走在這條路上。多點理解,就是最好的慰藉,畢竟誰都有被焦慮綁架的時候,能否脫困,有時還得看點機運,因為大腦永遠是難纏的綁匪,
無論對誰,都一樣。
延伸閱讀:
● 黃立中(2014):〈台灣地區強迫症患者之盛行率、發生率、共病症和焦慮危險因子之研究〉
●《停不下來的人》,2015,究竟出版
劉仲彬 臨床心理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