兒童青少年憂鬱與自傷 ─ 教師的因應

「儘管經常聽到憂鬱症防治計畫,但是直到我自己遇到了,我才真的體會,原來面對憂鬱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」一個老師語重心長地這樣說。

身為一個兒童青少年精神科醫師,面對兒童青少年的情緒行為問題,是我們日常的工作;但是一般的家長跟老師,與健康快樂的小孩相處,才是他們預期中的生活。聽
著 小孩談天說笑、活潑玩耍,讓大人偶而需要拿出點威嚴,管管他們的功課以及日常的規矩,這才是理想中的互動。因此當孩子出現憂鬱的情緒、甚至自傷的行為時, 經常就會讓老師跟家長感到不知所措。到底什麼是憂鬱?為什麼孩子要自傷?這些問題,似乎不再是別人家的事情,而是很切身的,是自己家、也是自己班級學校的 問題了。

「憂鬱會有什麼症狀?」「小朋友本來就愛哭,這樣就算憂鬱嗎?」「多小的小孩子會開始有憂鬱?」這些都是我常常被問到的問題,也是教師在面對兒童青少年的憂鬱
時, 最需要先知道的一些事情。首先來了解憂鬱是怎麼回事:不管是大人或是小孩,憂鬱都是一種情緒低落的症狀;但並非情緒低潮就叫做憂鬱,必須要持續夠久的時 間、並且症狀要夠嚴重,我們才會用「憂鬱症狀」、甚至是「憂鬱症」來標示這些情緒的低落。不管在哪個年齡層,憂鬱都有很多共同會出現的症狀,我們經常會用 這些症狀,來察覺是否有憂鬱症的產生。在成人經常看到的憂鬱症狀,通常會包括主觀或客觀的情緒低落、或是容易生氣,還有提不起勁、對什麼都不感興趣;最常 困擾成人的症狀,是失眠及身體的不舒服,常見的包括反應變得遲鈍、經常疲勞、無法集中注意力、體重增加或減輕...等等。嚴重的時候,還會開始出現很多負 面的想法、包括很無助的感覺(沒人幫得上我的忙)、無望感(未來都沒有希望了),甚至會有很多罪惡感(都是我拖累了大家),甚至自殺的念頭。

這些成人的憂鬱症狀經常也會在兒童青少年身上看到,但是每個年齡層的孩子,會有些許不同的呈現方式:

學齡前兒童的憂鬱

最 早在學齡前的孩子,就可以開始看到很多情緒低落的症狀,學齡前的孩子可能會無精打采、對周遭的反應度降低,或是變得比較容易哭鬧、害怕與大人分離、或比較 容易害怕原本不害怕的事物。儘管這些不一定是憂鬱的症狀,但只要持續出現這些症狀,身邊的大人就應該好好思考:孩子的內心跟外在世界到底怎麼了?是環境改 變造成孩子的不適應,或者孩子的心理健康出了問題了?若出現這些狀況,老師及家長可以對孩子有溫柔的陪伴,真心的擁抱,陪著孩子開心地玩,去尋找日常生活 的樂趣,這些常常就對孩子有很強的療癒力。除非持續發生,才會需要尋求專業的協助。

國小兒童的憂鬱

進 入國小之後,兒童的表達能力增加,但是表達情緒的能力卻不見得跟著增加。常見的憂鬱症狀,包括心情的改變,除了無精打采跟悶悶不樂,也更容易從外表看出兒 童的悲傷、沮喪、甚至憂鬱的表情;容易被忽略的,是兒童情緒變得焦躁易怒,那些因為情緒低落的不耐煩情緒,很容易被錯誤解讀成不乖,而忽略了孩子內心可能 是因為憂鬱,才無法再控制自己情緒。此外也常見對身邊事物都失去了興趣,經常抱怨煩悶無聊,也變得不太喜歡以前很愛的遊戲跟活動。兒童因憂鬱也會產生一些 行為問題,常見的有完成日常活動的困難,例如常見的不寫作業、拒學、甚至疏遠家人朋友。這些行為很容易跟情緒暴躁衝動,一起被誤解成注意力不足過動的症 狀;簡單的區分方式是:憂鬱的兒童不會從小到大都有這些症狀,只會在憂鬱的時期才會出現,在憂鬱痊癒後行為問題也會緩解。但是最需要老師注意的,是嚴重憂 鬱兒童所產生的自殺意念,雖然很不容易跟兒童經常嚷嚷的「死了算了」的假警報區分,且兒童不常出現反覆的自傷或自殺行為,但弄假成真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。

「我 該不該把自殺的話題攤開來談?」「這個時候,我可以做什麼?」這些都是我常被問到的問題。在兒童精神科臨床來說,我們一定會把自殺的議題當成臨床的重點, 鼓勵兒童把憂鬱以及自殺的想法說出來,越是把這些禁忌的想法說出來,並且陪著兒童去表達、並探討這些情緒與想法背後的各種不同可能性,這些行為就越不容易 被付諸實行。但若是沒有經過心理會談訓練的老師,或是老師自己還沒有準備好、也沒有把握能夠處理,就應該轉介給專業人士處理,而不是自己一手攬下所有的工 作,而讓兒童的憂鬱蔓延成為老師自己的憂鬱。可以適度地將兒童的狀況反應給家長,轉介給學校輔導及特教體系,或是轉介至心理師或精神科醫療協助。這樣的轉 介不要被當作對老師自己無力處理的質疑,應該當作對兒童的最好示範:每個人在超出能力所及的時候,就應該要求助專業,兒童有
問題可以求助老師,老師有問題就繼續尋找專業協助。

國高中青少年的憂鬱

進 入青春期之後,除了每個年齡層共通的憂鬱症狀之外,青少年的憂鬱表現會變得更多樣化,不僅是因為他們的生活層面更廣,經歷環境壓力、甚至是創傷更多,且他 們的行動力更強,也因此更容易出現行為問題。青少年常見的行為變化,包括疲勞、上課打瞌睡、無精打采,或是退出喜歡的活動或社團,這些容易被當作懶散的行 為,有時候也是憂鬱的前兆。但最讓大人傷腦筋的,是青少年憂鬱時經常合併的行為問題,從狹義的自傷行為,例如割手撞牆、從事魯莽行為、飆車...等等,到 更嚴重一點的叛逆、頂撞老師及大人,甚至是吸毒、性濫交、逃學、加入幫派...等等違反社會價值的事情,不但容易被草率地冠上「學壞了」的標籤,更對青少 年自己、以及他的周遭,都是一種廣義的自傷行為,傷害了他自己的現在與將來,也傷害了身邊關心他的人。

對 教育體系而言,不容易的是從傳統教育及管教之外的角度,來協助這些出現憂鬱情緒及行為問題的青少年。對青少年祭出嚴格禁止或是重罰的策略,也許有短期的效 果,但對問題解決其實並沒有太多助益。很多時候,青少年的自傷行為並不如表面上的那麼簡單,拿美工刀割手、或是其他的自傷行為,不見得只是想要自殺、也不 見得只是同儕流行而已,有時候是他們用肉體的疼痛、表達心理沈痛的一種方法,有時候是他們對於成人的一種抗議,有時候是一種對抗憂鬱的無力表現。老師若能 先冷靜下來,先做完應有的處置(包紮傷口、隔離危險情境...等等),再來企圖了解或是猜測青少年的內心世界,讓青少年有被關懷及了解的感覺,當他們能夠打開心胸,能開始用語言來表達他們的感受及困難,就比較容易減少用行為來凸顯問題。

教師的因應

在 兒童青少年出現嚴重憂鬱及自傷問題時,更重要的是協助兒童青少年得到應有的治療。輕微的憂鬱症,有時候不見得需要藥物的治療,輔導、心理及行為治療、甚至 是調整學校與家庭的互動,有時候就會有很好的效果。但若憂鬱症狀加重、或是持續一段時間都沒有改善,就會需要醫療介入來評估,甚至使用藥物治療。當老師發 現兒童青少年有憂鬱及自傷症狀,最重要的是要讓家長了解學生的狀況,不管是利用聯絡簿提醒家長,或者用電話或當面約談,這是老師責無旁貸的告知義務。若學 生出現兒童及少年福利法規定必須要通報的行為,也要注意身為教育人員的責任,應該通報相關上級或主管單位。若學生開始接受心理治療或藥物治療,老師若能持 續關注治療的持續性及進度,藥物的順從性及規則就醫,對於憂鬱的治療也會有很大的幫忙。

在 學生在校的適應上,對教師最大的挑戰,在於拿捏學業要求、以及是否需要對憂鬱學生特別處置的彈性考量。而且兒童青少年的憂鬱與自傷,通常呈現的不只是學生 個人的問題,也會是整個家庭系統及周遭環境的問題,當家長能夠了解學生的問題、並且加入學生的治療,對治療的成效會有很大的助益。但也因學生在校時間很 長,跟同學老師的相處時間有時候還超過跟家長的相處,學生出現憂鬱症狀,家長有時會想從學校尋找原因(或是怪罪的裡由),也容易造成親師溝通的緊張。老師 的挑戰在於如何與家長同一陣線,一起處理學生的憂鬱症狀,除了適度在情緒上支持家長的辛苦,還要協助注意家長對於治療的順從性。若學生可以感受到身邊的大 人都在一起幫他的忙,會是他對抗憂鬱的很大力量來源。

在 與老師一同照顧憂鬱的兒童青少年時,我發現老師的一個很大挑戰,不只在於照顧學生,還在於怎麼照顧自己。「現在的學生怎麼問題這麼多?」這是很多老師的感 慨,也讓很多老師不小心就讓自己被學生的這麼多問題困住,在勞心勞力在處理學生問題時,有時也不小心讓自己的情緒跟著栽了下去。不只老師自己的舒壓與休 閒,同事之間的情緒支持、家人的包容、參與更多相關演講或課程的進修,經常也是讓老師能夠繼續協助學生的最大資源。更重要的是,不要連自己為人師表的信心 都被打擊到了,有些老師在處理學生問題的心力交瘁下,要不就死命地抓著「我這麼多年的教學經驗不可以被打倒」,而獨自死守心裡的四行倉庫,很難接受別人的 意見;要不就是覺得被擊垮,開始質疑自己還有沒有能力繼續教導學生。我經常告訴教育工作者,如果職業生涯中覺得自己沒有遇過這些
學 生的疑難雜症,並不表示是個超級棒的老師,把每個學生都教到完美無瑕,也許只是不夠敏感、察覺不到學生的問題,或是不肯面對現實、像鴕鳥一樣粉飾太平。就 像是帶領學生面對新的挑戰一樣,學生的問題對老師而言,也是層出不窮的新挑戰,不是要避免挑戰的發生,而在於準備好面對下一個挑戰。

「在帶著學生走出的憂鬱過程中,我覺得自己的收穫比學生還多。」有個老師是這樣告訴我的。我深深地同意,危機就是轉機,也希望每一次面對新的挑戰時,不管是兒童青少年、或是老師們,都能藉由這樣的機會有更多的成長。

**本文刊載在台灣憂鬱症防治協會2010年8月23日第九卷第四期通訊**

陳煥昭醫師